一个人的孤独与自尊 │ 疾病口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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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quco：我的情况，我是刘昭阳，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，我后面会去改名，我的父母对我改名没有什么阻挠。我在广东珠海生活、长大，2018年的时候开始在广州读大一，因为个人原因退学之后就gap year到现在。

我的原生家庭父亲是江西的，母亲是韶关的，都是农村的，到深圳打拼，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春风，一开始在深圳的城中村生活，读了小学一二年级，之后到珠海郊区农村读书，我小学的时候我的家境是越来越好的，我的父母开始分居了，我母亲在珠海全职当家庭主妇，我父亲在深圳开公司，我小学六年级每周末我父亲就从深圳回珠海看我和我妈，开始的时候感觉还不算什么，后来就出现了一些他们的家庭暴力，而且他们小的时候会打我，他们有一次他们互相家暴，没有家暴我，他们有受伤，我记得那时候我一个人躲在床上哭，很害怕，我五六年级的时候家庭有了私家车，我小学毕业的时候，家里破产了，我还记得我在珠海上初中上课的时候，我妈把我从教室直接接出来，我妈开车，直接开回她老家，我们躲了几个月的债，等后来债务情况好转之后我又回珠海读书，和我爸一起生活，在之后一直读到高中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说的是你标签化的、最重要的成长经历。

Lequco：说标签化的重要成长经历......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我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。还有还有高三的时候我爸骂了我好几个小时，我还录音，我抱着我妈，我也没有能做什么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想到不开心的事情了。

Lequco：要我会想的话，都是不开心的事情。要我回想开心的事情也有，但是都是很普通的事情，我真觉得我的大脑是个负担，但是我很难想起来细节。我没有MECT过，但是已经想不起来了，只能记忆起来很大概的事情。从现实中和解吧。所谓家丑不可外扬，他们看到这个视频会打我，同时，家丑也不可内扬，所以也不会提起来，重新提到这些经历也是很有趣的事情。

我特别摘出来了很多不愉快的记忆，但是也有一些愉快的时候，但是我很难讲出来，因为太普通了，这些都是正常人都有的快乐，例如小伙伴玩玩游戏，谈天说地，聊自我。关于原生家庭的回忆也不全都是糟糕的。在我还是深圳的时候我也还没有什么家庭暴力，我还记得四、五岁的时候可以左边牵着妈妈、右边牵着爸爸的手，睡觉睡在爸爸妈妈中间，左边抱累了就抱右边，我好像经历了爱的剥离，一开始很很好的爱，如果能够持续下去不错，但是后来有外遇、家暴、破产、私生子，逐渐变得很糟糕。是一种逐渐被剥夺的过程。我从童年开始已经习惯着单亲的生活，双亲共同生活的经验只有小学一年级以前的。我是2001年出生的，我的生活在2007年改变。

我从高二的时候就开始写一些回忆、心得，所以我才能梳理出来我刚刚说的这些回忆。我对我的回忆还是比较重视的，但是整个过程还是痛苦。所以我现在皮肤饥渴会很严重，可能是我小时候享受到很多的拥抱，但是突然就没有了，这种剥夺可能让我造成这方面的焦虑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异常是什么时候开始？

Lequco：我从高一的时候，换了一个新环境，是一个寄宿学校，让我感觉到了很不一样的感觉，以前最常见的是吃饭不用担心自己会落单，到了高中原来的小伙伴都不在了，重新建立这种关系让我觉得困难了。我们初中是一个外来务工人员比较多的学校，我们高中是比较好的高中，高中很多人好像都认识，我们起点是不一样的，好像插班生进来了，原先的人都很熟悉了，同样都是高中的新生，但是我就像插班生一样，刚开始发现要找到小伙伴一起吃饭比较困难。高中只有一个食堂，要组织小伙伴去吃饭很容易，但是高中有四个食堂，发现我没有人可以一起吃饭了，当时感到了很强烈的孤独感，让我感到我是一个很需要陪伴，很需要与人发生连接的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是一种承认吗？

Lequco：这个倒是我一直没有想到，我没有想过。承认自己的孤独是一种需要勇气的事情，孤独可能是不合群，不值得被爱，不值得被接纳。也许所有人都有孤独的时刻，可能只是运气不好。但是这么想的时候还是会有耻辱感，我在思考的时候我还是会觉得很吃力、很困难，一旦开始想起来，会让人怀疑我的自我价值。我高中有一段被孤立的经历，我在重点班，但是不写作业，全校老师可能都知道我的名字，但是我的历史、政治、语文还是很不错的水平，但是数学、理科就不行，而且我一直掉不出这个重点班，老师也没有一直严厉的去管我，但是大家都知道我不写作业，他们或多或少会对我有些看法。当时有51个人，我一个人单座的，坐在最角落、最后面的位置。但是我以前坐的都是比较前面的位置，而且会给我安排比较好的座位。

我不写作业，后来只读了个二本，后来我同班同学很多考上九八五的。不只是不写作业，而是不想学了，觉得很荒谬，不想再被规训了。当时整个注意力很难集中。

写作业这个现象的动机是什么，是没有必要？我在对抗这个体制，人人都参与到这种结构性的不公，这是一种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消极的对抗。我也没有发起什么活动要去彻底改变这个体制。你是“学不好”吗？不好是负面的吗？我就在读自己的课外书，读三体、读动物农场、1984、读美丽心灵、读加缪。我上课很多时候会睡觉，凌晨的时候会网聊，交很多网友，看b站，做b站视频，用ppt做视频，只是ppt的效果，现在已经很生疏了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对抗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？

Lequco：因为它对我来说是一种象征，一种公民不服从的象征，虽然我个人要付出很大的代价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后来退学、gap也是不服从的象征？

Lequco：是的，但是还是在这个体制的范围内，还是不敢逾越这个体制的红线，一步步的去试探，刚开始只写一科，后来逐渐不写，逐步的扩大我的自由。我的长头发好好看。

在这种反抗中会有种自我赋权，但是不会有power，只会有right，你不能去控制别人，但是你能控制自己了，以前没有不写作业的自由，但是现在你有了，透过你的不服从去扩大了。我的喉结怎么这个大，我的雄性激素应该不少，但是我又不是直男，至少在我这里雄性激素与直不直没有关系。

在我这里，我的自我力量，仍然是空虚无力的，我的不写作业，只是他们暂时没有管你，感觉你头上随时有一把利剑，随时会批下来，所以有时刻的不安焦虑，还有一种比喻就是做了坏事会心虚。可能是我心里素质不够强，这是比较简单化的判断，可能我们是高敏感的体质，感受到比普通人更多的情绪压力，我们去面对一个事情可能比面对其他事情有更多的困难。感觉我最近思维越来越迟钝了。

高三的时候有次被老师骂得特别厉害，给我三连击，不是好公民，不是好儿子，不是好学生。一种自尊被摧毁了的感觉，之后就没有去上学了，虽然知道那是一种恶毒的话，不能当真，但是那是一种很巨大的话，一直请假到高考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是头上的利剑掉下来了？

Lequco：可以这么说。可以确定了，这个代价终于到了。原来在铤而走险，但是真的发生了，真的来了也会受到打击，一方面是铤而走险、侥幸，但是一方面不感到吃惊，但是另一方面还是会感受到，火烧屁股，达摩克里斯之剑。、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对高考是什么态度？为了反抗，考个状元不去读？

Lequco：一、我考不上状元，二、我要是出国我现在怎么还在这里。我现在家里经济还是有点困难。该死的生活。是不是很多人这样说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更多人说的是我觉得做什么都没有意义，但是很可能是因为曾经的失败太痛苦了，已经不愿意去提到了，所以之和你说不去做因为没意义，而不愿意说去做了，失败了太痛苦了。

Lequco：我吃药的时候也是这样。去年五月的时候我退学的时候开始吃药的，我2018年退学的，已经退学两年了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为什么会将异常称为异常？

Lequco：因为严重影响到了我的日常生活。我原来的希望被剥夺了。那时候开始出现了一种自尊的碎裂，这个世界无处不是虚无的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2018年5月？

Lequco：那个时候开始吃药的，我在北京看病，诊断双相情感障碍。我现在很难想象我曾经服过药，太难想象了，可能这段历史离我很远了，感觉现在每天都有新的东西，时间在加速，跟不上时间的速度，想要把自己抛在脑后。凋谢的花已经开了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的异常，令你痛苦的是自尊的被摧毁？

Lequco：一个是自尊被摧毁了，唤醒了很多原始的记忆，很艰困的感觉，你身边的朋友没有了，只剩下你的伴侣，但是你和你伴侣的生活并不健康，你依赖ta物质的条件，但是你得不到ta足够的情感的支持，社交圈很狭窄，没有足够的支持。我高三跑出来之后和我女朋友同居，跑到广州，大学跑出来之后，和我前女友去北京。我看我自己的视频会是很惨无人道的过程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所以围绕着你这几年的“情节”就是自尊与孤独？你还没有过去？

Lequco：是的。你遭遇了这种事情，去抱抱它，和它握握手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，它给了你很多后遗症，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，这样的自我安慰。像是个心理阴影一样，很多回忆交织在一起，有时候像是妄想一样。被害妄想是一种，是一种过度担心。也会有很多幻想，幻想竞选总统，幻想成为米国人，或者说幻想有一段幸福完美的人生，幻想婚姻，幻想世界大同，幻想所有痛苦都被我一个人吸掉了，或是说走在大街上想象被车撞，坐飞机想象飞机掉下来，现在突然猝死，手机突然没电，砖突然掉下来。啊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总是在担心很多事情，你的反抗像是一种接近你的恐惧的感觉吗？

Lequco：我不知道。无论如何都会恐惧，我就不如做我想做的事情，最起码我不能做我不想做的事情，这是一种保守沉默的自由。我可以不做爱但我不能强奸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一直很痛苦，你已经很难让自己更痛苦了？你一直凭着你的本能寻找着让你不那么痛苦的感觉？

Lequco：我没想过，我对痛苦一直有一种谦卑，人外有人，天外有天，一直想着有更大的痛苦在等着我，焦虑会分散、剥夺你的注意力，那样的想法是自动化的想法，现在我走在大街上我会突然想到被车撞，但是我可以很快的去扑灭，所以我现在能够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了，但是现在在很多人的时候，我还是会有那种很强的社会性死亡的恐惧，一对一社交的时候，社会性死亡也只在一个人面前死亡，但是人很多的时候就是社会性死亡了，如果我能克服那我就能正常生活了。我其实很希望能够回到这样的状态了。我现在社交回避也挺舒服的，我以前太缺少社交了，现在马马虎虎，没有稳定的线下的生活。我gap的时候线下的社交很少，主要都是网络的社交。我高中玩模拟联合国，线下社交挺多的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之前经历过什么社会性死亡的创伤？

Lequco：我在知乎被挂过的，还是挂我的身份证名字。高中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我半节课的时间也是社会性死亡。大学我只上了两三个月，没有体会到这种社死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经历了很多次社会性死亡，你很害怕，想要避免，你不想要因为这样而退缩，但是你不知道要怎么办。

Lequco：对的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有很多心得了吧。

Lequco：心得总归就是那两句话，要有表达的勇气和理解的耐心，要友善，对别人有耐心，但是如果对方对你表达了一些负面信息的时候，你就要回避，不要被持续的被伤害，或是表达这种愤怒。但是这种多人场合我还是很难表达。像个自闭症小孩一样自己玩那些东西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之前去艺术展当志愿者算是这种多人场合吗？

Lequco：是的。所以我还是只能创造一对一交流的环境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所以你创造一对一的环境是在保护自己？

Lequco：是的，让自己远离多人的社交环境，但是又能保持社交，一对一的话你能够比较控制局面，也比较信任那个人，这样的权力是对等的，也比较不会有凝视的关系，多人场合，很多人凝视你，你也凝视其它人，这是在没有职业的关系的时候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会很害怕关系中的不安全感？

Lequco：对，我很害怕，害怕亲密关系的丧失、背叛，但是也是因为这样的经验所以才会害怕。我的原生家庭给了我很多承诺，我亲密关系的对象也给了我很多承诺，我也没达到，别人的承诺我也不会说特别特别有安全感。好像必须坦然接受一种情况，就是一种老夫老妻，存在于极少数之中的，才能有安全感，但是就会有这样的幻想，但是你的童年被剥夺过了，所以一旦你的亲密关系丧失了、分离了，你的自我价值就会造成很大很大的伤害，当你抱持这样的期待去做事的时候，你就会觉得你的亲密关系是失败的，我一直想和我自己说，和平分手也是和好的事情，类比到我父母的话，我能够和他们两不相认、和平过完一生，我也不期待什么事情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这么社恐，是怎么这么容易找到对象的？

Lequco：我觉得不容易，只是运气比较好，一个是主动释放善意，再来就是要多跟一些人释放善意，还有多一对一社交，因为这些是比较增加亲密感的方式，如果你和一个人一对一都感觉不舒服的话，就是不适合的。以前空窗期很难受，现在的话，很努力习惯吧。我初恋高二下，之前都没有谈过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跟高三的是同一个吗？

Lequco：不是，另外一个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好丰富的人生。

Lequco：加速的人生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加速了都追不上的人生。

Lequco：所以我还是很期待有稳定的支持吧，重新来过就很累的。年纪轻轻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活力，但是等着某个阶段，也许下一次躁的时候吧，又有活力了吧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经济上面你要怎么克服？

Lequco：我没有经济独立，所以就和他们沟通就是很困难的事情。他们在深圳有套房子，2018年破产房子拍卖千万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广东很多小商户，穷是不穷，挣扎也很挣扎，体验不到稳定的富足的感觉。

Lequco：我羡慕一直贫穷或是一直富有的人，一直贫穷也比我们这种大起大落的要好很多。现在越来越向往一种稳定的生活了。之前觉得流浪很酷，但是现在流浪了之后就像要有稳定的生活，想要有一个家，我想要有个随时能回去的地方，我能够回去的地方只有珠海，但是不是我的家。我待在一个地方会死。如果在外面受到很多忽视、虐待，想要一种支持、稳定，想要有种亲密关系对象，或是一些朋友可以支持你，我有一些朋友，会好很多，虽然每天还是会想到死，但是感觉自己离死已经拉开了距离，起码你感觉到还是有人在乎你的，离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常常会有种在讨好人的倾向吗？

Lequco：我觉得我现在会对人友善，但是那种友善不是讨好。一旦有人要伤害我，我会做出回应，可能不是很及时，会多判断一下她会不会继续伤害我。我前阵子和一个朋友绝交了，我第一次和朋友绝交，但是我已经不能再让她伤害我了，我虽然会想要朋友。我一直是被分手，后来我也主动分手了几次，觉得有点尊严了，开始能够放下一些关系了，还是挺好的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的人际关系好丰富。

Lequco：很痛苦，痛苦的丰富，还是不满意，真正的满意还是想要找到稳定的对象。只是现在不能不单身一样，所以要让自己学会单身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虽然数量很多，但是都不让你满意？

Lequco：有几个点都让我不满意，一个是没有稳定的亲密关系的对象，但是没有稳定的线下的朋友，我一个人出门会害怕，所以还是不能经常的出门，顶多是饿了出门买一些东西，但是还是讲不太出来话，一对一还好，但是多人社交还是很怕。

症状网络小伙伴：你和人相处的时候与人融合的欲望很强烈。

Lequco：嗯，我常常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探索更多的人的东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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